北边魏庄与新乡县第二制药厂联合办厂,为二药生产药品“中间体”,老史应邀参加开工剪彩时,生物医药工程这个新名词一下子攫住了他。二药李厂长向他推荐的微生物专家,是江苏无锡微生物研究所高级工程师钱铭镛。但钱工的住址,只知是在无锡钱塘大街,不知门牌号,仅记得门口有根电线杆。
已到郑州工学院电机系上学的史世领,与2位村干部被派往无锡,一大早就沿着钱塘大街电线杆挨门打听。几里长的大街从头到尾没找到,下午重来,终于在一根电线杆旁找到了邻街单扇门里的钱家。钱工一听却摆手:这事农村干不了,干不了!
返回后,老史说:“你们再去请。”
钱工千里迢迢,一进刘庄眼就亮了:“想不到,中原还有这么漂亮的新农村,绝不次于苏南一些先进村,了不起!”他和老史一见倾心,一同创建淀粉酶厂。正好附近小冀镇有二药一个肌苷车间,工艺流程与生产淀粉酶相似,老史派12名尖子去培训。又派人到无锡、南京、天津,学的也是菌种、化验、发酵、提取、精制等技术。
机械设计请的是另一位工程师,老史在家招待,还拿出了在北京开会时买的茅台。酒过三巡,工程师提出,他家新居装修要5万元,工厂投产后要抽取前3年利润的10%……
憋一肚子火儿的老史,急电从郑州工学院召回了准备考研的世领,还有村里送去进修的6名学生。养兵千日,他赶鸭子上架,逼这些子弟搞机械设计。可这是一个高科技生物医药大企业呀!他喝问儿子:“你们说说能干不能干?”世领说:“咱试试,兴许差不多……”他吼道:“你别差不多,投资400多万,搞砸了,刘庄三五年翻不了身!”7名学子向大学请假半年回了刘庄……而正是老史这一逼,逼出了一支技术和管理的“子弟兵”,使刘庄企业发展引擎从一开始就牢牢掌握在了自己手里。
世领带人赶赴冰天雪地的哈尔滨,从一位王工手里拿到部分图纸。又到山西清徐县一家淀粉酶厂取经,厂方见钱工介绍信很客气,但车间保密,世领设法溜进去察看了发酵罐、喷雾塔那套设备……他把学过的机械设计与生物医药工程原理相结合,埋头一个月画出了图纸。钱工一看就点头,不比专业人员设计差。
建厂一期工程,从发酵到提取的180个直径2.2米、高十几米的巨型罐,一些采购不到的机械设备,都是刘庄自力更生解决的,节省资金上百万元。但还需投资460万元,村集体只拿得出200万元资金,村民们又主动集资260万元。
二药一位朋友来看老史,老史问他:肌苷与淀粉酶,哪个项目利润高、前景好?—就这一问,利润高好几倍的肌苷取代淀粉酶,成了刘庄主打产品。肌苷应用于白细胞、血小板、心脏、肝脏、眼部等疾病治疗,当时主要依靠外汇进口。而这微生物工程,从庄稼到细菌,涵盖极其浩瀚,老史宣告:“一旦进入生物工程,刘庄经济就开入了公海!”
然而,一个泥腿子,年过半百,菌种没见过,显微镜没摸过,只读一两年私塾,还是在扫盲班完成的开蒙。从黄河边到公海上,是一次多么巨大的革命性超越!
村支书、村主任、农工商公司总经理“一肩挑”的老史,戴上老花镜,捧着书本,就着光亮,嘴唇微微翕动,一句句一篇篇,用比常人慢几倍的速度,攀援在陌生而艰深的知识结构中。他的用功并非现在才开始,床头书堆里,已有土壤学、栽培学、遗传学、气象学,也有马列政治、管理科学、天文地理、《孙子兵法》、《三国演义》,还有多种报刊。原村党委副书记张秀贞记得清楚,老史曾抱着一部《哲学辞典》,啃了整整2年,光为一句辩证的“群体存在个体之中”,就和村干部讨论了好几天……村民们说老史,到地头是老农民,到厂里是企业家,到家就成老学究了。
药厂遇到下马威。10吨水解糖装入大罐提炼,正常可提取30多公斤白色结晶的肌苷粉末,可罐里出来的却是黑糊糊的臭水,后来提取了肌苷也只有4两。就在钱工焦急查找染菌原因时,倒一罐2万多块钱,倒一罐2万多块钱,流走的全是刘庄人的血汗哪!老史去北京开全国人大常委会10天回来,一进车间,大群职工就围上来了,副厂长和车间主任几个大老爷们竟然嚎啕大哭。“别哭了!”老史一声断喝,“创业哪有不作难的?不作难就不叫创业了。创大业,作大难;创小业,作小难;不创业,穷作难!”……有天他忽然问钱工:染菌是不是因为空气?钱工惊道:我也刚刚想到真空设备漏气问题,你这个棉花专家,又成生物工程专家了?!
1986年,刘庄药厂正式命名为河南新乡华星药厂,史世领当了第一任厂长。仅隔2年,老史又提议投资1700万元上二期工程,村民阻力很大。为了给大伙儿一颗“定心丸”,他竟与全村300多户每家签订了一份天下少有的“不平等条约”:老史以个人对集体,通过向集体贷款、向农户借款的方式筹资上二期工程,赚了全归集体,赔了他个人承担……
高耸的厂房、庞大的机组、粗壮的发酵罐、巍峨的冷却塔,一簇簇钢铁丛林在田野上生长起来。华星药厂健步如飞,2000年上二期,2002年上三期,2003年上四期。抗生素项目上了青霉素工业盐、溶剂、粉针、无菌粉,又上红霉素、卡那霉素,并建起4.8万千瓦电汽配套热电厂……900亩工业园区一片繁忙,上下班时分,厂区吞吐着五六千名刘庄职工和外村外地合同工,自行车摩托车车流如潮,汇聚而来,分驰而去……
老史床头放着对讲机,天天一睁眼就说药厂。在指挥吊装的10吨、20吨巨型罐下面,他就像一名小不点儿勇士……两个儿子悄悄叹息,大儿子说父亲不论ABC还是CDE啥都管,小儿子说父亲让年轻人玩儿得太少。
老史去世时,捧出了华星药厂2002年那最后一本账:年产肌苷500吨,是全国最大生产厂家之一;年产青霉素原料药5000吨,产量居全国第三,出口创汇居全国第一;进入全国医药销售排行前百名,年产值占全村总产值80%以上。
史来贺逝世后,刘庄又经历了一个10年发展期。史世领说:“创业难,守业更难;要想守好业,必须创新业。”现已形成了以农业为基础、以高科技产业为先导、配套发展、循环经济的新格局。全村经济指标2008年达到最高点,销售收入20多亿元,生物医药约占90%,上交税金近2亿元。在近年遭遇国际金融危机,出口、销售、利润下滑以后,刘庄更坚定了走科技创新之路的决心。目前经济实体的两大支柱,一个是集体所有的华星药厂;一个是与沿海企业股份合作、投资10亿元的河南绿园药业,30多个产品销往欧美日等发达国家。同时也在京沪等地企业入股。科技创新则有2个亮点,一个是研究药用蛋白的生物研发中心,一个是研究半合抗(头孢)、维生素、氨基酸等的化学研发中心。这些高投入高风险的项目,与中国科学院等知名院所和高校合作,网上面向全国招聘人才,进口国际先进设备,努力进入国家创新绿色通道,已产生了2项专利。刘庄已是国内最大的肌苷和抗生素、维生素、氨基酸原料药生产基地之一,出口总量居全国前列。更可贵的是,已先后投资3亿多元,建成了医药行业一流的环保设施,经微生物技术处理的工业废水以及民用废水,完全达到国家排放标准……2012年,刘庄364户1795人,年人均可支配收入达3.2万元。
讲了50年发展,搞了50年发展,发展为了什么?史来贺早就认定:发展靠人民,发展为人民,一定要让群众分享发展成就的荣光,一定要让群众分享发展果实的甘甜。而且,不要等到花儿都谢了,不要等到骨头都糟了,要最及时地分享,要最充分地分享。
记者在刘庄,不断遇到自发前来的参观者,除了团队,还有坐电三轮带孙女来的80多岁农村大娘,有徒步来的民办教师,有从新乡市骑车来的知识分子夫妇。那对夫妇羡慕地说:“村子真漂亮,干干净净,安安静静,比城里的小区还好!”
全天候安保的刘庄新村,草木葱茏,红鱼在水中游弋,农家院的树上垂满了硕大的紫石榴。休闲健身广场之夜更是热闹,姑娘和小伙子随着音响K歌,中老年人唱戏跳广场舞,小孩子玩耍做游戏,还有篮球比赛,下棋打牌。村里每逢元旦、五一、七一、十一组织4场文艺演出,参演村民从3岁到80岁达200多人。每年春节还定10场省市级剧团的豫剧大戏,而且把全国京剧当红名角于魁智、李胜素请来演《春草闯堂》、《失空斩》……
这里没有“房奴”“孩奴”,没有“蚁族”“蜗居”。村民除了年薪和奖金,50多项公共福利几乎覆盖了整个生活。免费分配米、面、油、粉条、豆腐、瓜果,每天定时供应鲜奶,每5天分一次鲜肉;免费用水、理发、洗澡、看戏、看电影。免费医疗,村民由集体出资参加新农合,个人出资部分再予报销;还请县镇医院带仪器到刘庄卫生所,每年2次为村民体检。免费上学入托,村里投资2600万元建起一个幼儿园、小学、初中、高中(七里营中学整体迁入)为一体的现代化教育园区,并为教师上浮工资。还免费办网络远程教育大专班、中专班和专业培训班。
刘庄的农民,男68岁退休,女60岁退休,享受补助以外,每年发退休金7800元,老党员和65岁以上者发9000元。村老龄委每年组织旅游,京沪津赣皖和延安西柏坡郑州西安南京济南青岛泰山都去过。1991年在北京天安门城楼上,有位游客见这一两百个老农民浩浩荡荡旅游,好奇地拉住其中一位老大娘,问你们是哪儿的?70多岁的老大娘玩得连老家都忘了,只自豪地说:“俺是史来贺那个庄的!”
刘庄最引人入胜的,当然是那一片村民别墅群。
老史从小深知,贫贱农家百事哀,就数盖房最苦。他当村支书的前20多年,为群众住房有救不完的急。那些年雨水好像特别多,村民们记得,雨中总有一个披蓑衣的身影,带着村干部到处巡察,排水,支撑危墙,遮漏雨屋顶……
老史抓住民生疾苦的“牛鼻子”,三推集体新村升级版。
第一代是两层楼。1976年初,集体有了积累,老史请北京建筑设计院出设计图,原则是节约土地、拆旧建新、一户一院、楼上楼下、整齐美观、50年不落后,这在“文革”中太超前了!县里来人劝他“先治坡、后治窝”,他说:刘庄的坡早治完了,难道要群众一直住茅草屋?刘庄农民为了梦中的一方美丽结实的屋檐,白天种棉粮,晚上盖楼房,连90多名妇女都掂起瓦刀搞竞赛。一个西北风呜呜叫的凌晨,老史正一块接一块往二楼抛砖,突然捂住心口,踉跄着晕倒在地,心脏前间壁小面积梗塞几乎要了他的命……全村人义务奋战6年,53排200多套1400间赭红色的双层向阳单面楼,终于“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”,宛如一簇破壳而出的红润新生儿,在贫瘠中站起梦幻一般的真实。
第二代是单元楼,1994年盖了14幢140套5层楼房。
第三代是别墅群,老史去世前3年动的工。400套别墅,采用抗8级以上地震的全框架结构,3层加地下车库,一院一户472平方米,人均120平方米,共有8室4厅2厨3卫,配备宽带、闭路电视、中央空调、轻音乐音响,集中供应水、电、暖气、天然气,还有生活废水集中处理系统。家家都有书房,许多还添了钢琴、跑步机、按摩椅,窗明几净,雅致温馨。
这三代新村,没占耕地,没向国家伸手,没向群众摊派,没收村民一分钱。牛玉莲大娘4个儿子分了4套别墅,她在轮流赡养中都住一楼,喜滋滋地说:“4个一楼都是我的!”
全国专家学者座谈“刘庄现象”,惊叹:村民分配中呈现了这么多的“共产主义因素”,正是这些因素,更坚定了刘庄人的共产主义理想信念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