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回溯个人漫画创作经历时,李青艾谈起上世纪80年代,很自然地用有时代感的语言“思想大解放以后”作为叙述的时间转折点。
1978年,十一届三中全会前后,理论界开展真理标准的大讨论。当时,身处河北闭塞县城的陈玉理夫妇,并没有直接感受到这股思潮。但是,他们在和韩羽等漫画家的交流中,嗅到当时社会的一种变化气息,“尤其是在人的思想上”。
1980年,陈玉理在“文革”后发表的第一幅漫画作品,正是刊登在《讽刺与幽默》上。在这幅名为《井底蛙》的漫画中,陈玉理画了一只蹲在井底的青蛙,它望着天空中飘着的一朵“由‘四人帮’造成的临时困难”的乌云,感叹着:“天啊,我看全糟了!”这则看上去愁云惨淡的画作,实则是批评当时一些人对于现状过于怀疑和失望的态度。
“思想解放,漫画也解放了。”陈玉理认为,“那时的创作高产同整个社会的思想氛围紧密相关。”
上世纪80年代,华君武曾两次来邱县青蛙漫画组讲学。陈玉理夫妇记得,华君武一直跟他们强调“讽刺和幽默是漫画的生命”,他认为“漫画更多要去批评”。
在身边的人看来,陈玉理是一个没脾气的人,甚至用老伴李青艾的话说,“胆儿很小”。陈玉理年轻时去北京拜访《漫画》杂志社,“目的地在王府井大街4号,但他走到2号时腿就发颤,不敢往前迈步子,于是就沮丧地回家了”。
但这个“胆小”的人却在上世纪80年代公开发表了很多讽刺漫画。陈玉理用他带着浓厚地方口音的话说:“顾虑少了,感觉不再那么小心翼翼了。”
最可悲的是,漫画家没有了尊严
那段很有光彩的过去,虽然并不可能毫无提及,但同样很容易在这对夫妇和客人谈话间,被匆匆地一带而过。
通常,向人们展示青蛙漫画组作品合集的时候,李青艾的脸上会露出笑容。这种神情,很像母亲夸赞自己儿女的优点时,那种骄傲和满足的状态。
青蛙漫画组诞生于1983年,正值讽刺漫画的美好时代。这个由农民组成的漫画创作团体,也跟着当时国际美术界的潮流,以动物名为组织命名。而之所以叫“青蛙”,是因为这种田间地头的动物是农民熟悉的伙伴,“除害虫,唱丰收,很符合农民漫画组的特征”。
如同青蛙孵育蝌蚪一样,陈玉理夫妇一直在培养漫画人才。根据他们统计,青蛙漫画组至今共接受3000多名学员,总共在各级报刊上发表漫画4万余幅。
但是,令李青艾无奈的现实是,很多“蝌蚪”都已离开池塘。“目前还坚持创作漫画的人,也就10来人,包括我们夫妻俩。”
11月一个气温骤降的下午,李青艾坐在沙发上,用皮肤松弛的手指,在漫画集的铜版纸上摩挲着。“你看这幅画,多好,当时登在《讽刺与幽默》的头版上。你看这幅画,还拿了奖。”但是突然,她轻叹一口气,“这个人去北京打工当文秘去了,这人在开门市部,这个当司机去了。”她还提到,有人作品获了奖,但连证书都不愿意去拿,“好惋惜”。
李青艾似乎更愿意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。谈起过去,她的语气会变得轻快起来,而她的记忆可以轻松切换到80年代。
她清楚地记得,1986年一位《工人日报》的记者来采访青蛙组。那个记者一边采访,一边记录,“写完一个本又写一个本”。每次采访结束后握手告别,但第二天他又来了。“一直待了9天,回去发了一整版的报道。”
这篇报道在当时引起轰动,但吸引来的更多不是记者,而是从河北、山东、浙江等地赶来拜师学艺的漫画爱好者。“有人是走来的,腿都走肿了。”但是,“我们是业余团体,外地人负担不起,都谢绝了”。有人当时伤心地大哭。
当年动人的场景已不复存在。李青艾说,现在对学漫画的人,“要巴结着”。
“学漫画太苦,稿费低,收入少。很多人都不愿学漫画了。”有些学漫画的人干脆改行画国画,“赚钱更多”。
说到这里,老人捶捶胸口,“尊严!最可悲的是,漫画家没有了尊严。”
陈玉理夫妇的四个儿女,除了大儿子在县文化馆工作,其他人都不从事漫画创作,几乎连一点边都不沾。
在李青艾看来,“中国漫画早就跌入低谷”,这种艺术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。
2010年,华君武跟李青艾通电话时说:“今年要来枣园摘枣吃。”喜欢花草植物的李青艾在院子里种了几棵枣树,一直馋着华君武。
但是,等枣红了的时候,华君武已辞世。
去世前5年,90岁的华君武发表了平生最后一幅漫画。这位中国最著名的讽刺漫画家买了厚厚一沓报纸送人,还打电话一一通知老朋友,他又有新作发表了。
讽刺的艺术,带刺的鲜花,民主越多,花越鲜艳
那些跟随陈玉理夫妇创作漫画的农民,如今的境遇也大不相同。有人凭借漫画才华吃到财政饭,也有人靠漫画进城买了汽车和商品房,大部分人继续留在农村一边种地一边创作。
但是,面对如今漫画所处的时代,他们大多感受到,“漫画的阵地正变得越来越少”。
在80年代经历辉煌、创造过单期销量130万份成绩的《讽刺与幽默》 ,后来由《人民日报》文艺部转给销量较大的《环球时报》主管。
《漫画世界》在上海停刊时,得知这一消息的华君武感慨:“这么大的一个上海,就养不活一本漫画杂志?”
曾经犹如春笋般生长出来的漫画类报刊以及专栏,又日渐消失。当年,很多中央、省级甚至地级市报纸都效仿《人民日报》,设立漫画专版或者专刊。但近年来,这些繁荣一时的漫画专刊和栏目大部分都被撤掉。
作为那些依然在创作漫画的人,邱县青蛙组的郝增茂、胡延亭、王俊卿等人,在他们看来,漫画正在被市场抛弃。
“现在年轻人都爱看大眼睛、长头发的动漫,那些东西只是娱乐,没有思想性和内涵。”说起占据更多市场的日韩、欧美动漫,性子一向温和的陈玉理,语气也忿忿。
《人民日报》文艺部副主任、《讽刺与幽默》首任主编英韬曾说:“漫画界受社会上行业化思潮的影响,出现了一些无聊的媚俗的趣味不高的创作倾向。作者不关心社会现实,创作逐渐远离生活。”
消失的或许不仅是版面和市场。李青艾和学生胡延亭——中国美术家协会的漫画作者,都回忆起,上世纪90年代中期,发生了一场有关“传统讽刺漫画是否已经过时”的争论。
这场争辩发生在《河南漫画月刊》几位年轻编辑和以英韬为代表的漫画家之间。前者认为,“漫画只需幽默,不要再讽刺”。但是,英韬等老漫画家坚持,“漫画不仅要幽默,还要讽刺。如果失去讽刺,这种艺术就失去生命”。
就在漫画失去兴盛时代的同时,在一些文艺评论家看来,同样是民间讽刺艺术的相声也在逐渐走向衰落。
著名相声演员姜昆曾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:“近年来,由于缺乏好作品,我国相声创作一直处于低谷。”
作为讽刺大师,华君武也是一位相声爱好者。他的朋友回忆,有一次正和华君武聊天,当电视上开始播侯宝林的相声时,他立马停下来,说:“不好意思,我要开始做功课了。”
华君武曾经画过一幅讽刺相声的漫画,批评有些相声“不幽默,也不讽刺”。
1979年,《文艺研究》杂志编辑部和文学艺术研究美术院,邀请华君武、侯宝林、郭全宝、丁聪、方成等漫画和相声界的名家,召开了一场漫画和相声座谈会。
在报道这场座谈会的一篇题为《如何让讽刺的艺术盛开——漫画、相声座谈会侧记》的文章里,作者写道:“同志们用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来检验讽刺艺术。”
这些参会的漫画和相声大师,几乎无人质疑这个观点:幽默与讽刺是漫画和相声的鲜明特征和艺术功能,是它们的生命。
同时,文中还写道:“大家体会到:漫画和相声是同民主(政治的和艺术的)联系在一起的。讽刺的艺术,带刺的鲜花,民主是它的肥沃土壤,民主越多,花越鲜艳。是啊!这历史的经验多么可贵!”
漫画大家留下的画作、拐杖、板凳……还有思想
现在,郝增茂并不敢多想,突如其来的关注,会给他这个农民的生活带来什么影响。
他手持《硬功夫》漫画的照片在网站上广泛传播。老师李青艾看过这张照片后,有些生气,“这么帅的一个小伙子,当年那么多女人追求,怎么照得像一个从街边拉来的傻子?”
郝增茂倒是不在意,说起这些,他憨憨一笑。他身上那条旧牛仔裤的膝盖处被缝得像蜘蛛网一样。
在忙着应付记者采访的间隙,他还要赶着去地里摘棉花,因为地里的作物仍然是他的主要营生。
他要供养家里出的大学生,但是学美术专业的儿子并不打算像爹一样画漫画,而是选择了美术广告。
这些年,郝增茂也靠画一些漫画挣钱。平时,他就在一个用塑料酒瓶拼接而成的自制台灯下,搞漫画创作。如今,他可以投稿的刊物已经很少,“基本就剩《讽刺与幽默》”。
如果实在没有漫画的活儿可以接,这位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、获奖证书半臂高的漫画家,就在农村房屋墙上画广告——那种遍布于乡村的极其粗糙而缺乏审美的图画。通常,画一幅广告,“挣几十块钱”。
近年来,邱县纪委在全县范围内推广“廉政漫画”,为这些本土漫画作者带来一些活计。税务局、人事局、计生站等机关和事业单位向他们约稿,为本单位创作廉政漫画。
眼下,郝增茂等青蛙漫画组的成员接到县纪委的约稿。他们按照县纪委提供给他们的大纲,根据每一条内容来创作符合这个主题的漫画。
中纪委监察部网站上介绍“河北邱县廉政漫画展”的资料中说,邱县廉政漫画正一步步走向全国,走出了一条廉政文化大众化、产业化的发展道路。
创作漫画大半生的陈玉理夫妇当过“美术界名人”,但他们并没有想到,再次出名是因为借了廉政漫画的东风。
尽管这对老夫妇时常和记者们聊得口干舌燥,但是每送走一拨记者,他们就会揉揉眼睛,打起精神来,继续跟另一拨年轻的客人“聊聊”。
“如果能借着这种社会关注,让大家来了解和关注传统漫画,会不会让漫画再繁荣起来?”这种憧憬,仿佛一剂兴奋剂,打在疲倦的老夫妇身上。
长期以来,陈玉理和李青艾心里总是记挂着一件事情。华君武先生去世了,英韬先生也不在了。同这两位漫画大家结识几十年的老夫妇,想收集这两位先生的遗物和画作,就在“青蛙之家”——夫妇俩住的院子,也是全国首家农民漫画博物馆——建立纪念室。
2010年,华君武去世后,他的妹妹来到邱县“青蛙之家”的枣树下面,为圆哥哥生前一个愿望。当时,华君武的妹妹很感慨。后来,她将哥哥生前的部分遗物捐赠给陈玉理夫妇。
现在,陈玉理夫妇的家中,摆着华君武生前用过的拐杖、固定手腕用的布带、板凳、饭锅等物件。
李青艾说:“如果把这二位先生的纪念室建好,把他们的画作、拐杖、板凳……都收藏起来,那是一笔多大的财富!”
一向不爱说话的陈玉理,没等老伴的话音落下,就赶忙插了一句:“还有思想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