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最难忘“四清”运动中那一幕—打麦场上,黑压压坐了几百人,一个由中央、中南局、省委、地委30多名干部组成的“四清”工作组,带着“越是红旗单位问题越多”的成见,踢开刘庄大队党支部,召开批斗会。已经“靠边站”的史来贺,在会上接受“四清”积极分子的揭发批判。一个外号“抵人牛”的社员,以前损公利己挨过老史的批评,上台大呼小叫,越说越激动,突然甩掉棉袄,像一头红了眼的公牛扑向老史。几百名社员忽地一下全站起来了,“抵人牛”的拳头挥向老史时,人群挡在了老史面前,瞬间站成一道人墙,顿时震惊了工作组!老史低头站久了坚持不住时,一个凳子悄悄递过来,向来少言寡语的普通社员刘名勋,轻声说:“老史你坐这儿吧。”……这道人墙,这个凳子,让老史感动至死。
水能载舟,亦能覆舟。人民群众的力量,如今一些党员干部已经漠然置之。他们身在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,却已失去与民共处的愿望和热情,失去与民相通的能力和本事。宗旨誓词,只讲不做,在百姓面前轻民、鄙民、欺民、惧民,与群众之间隔膜、棚架、鸿沟、壁垒,以致出现官向官、民向民的对立。正如刘庄村民说的:“对党对人民,那些上不沾天下不挨地的官员,咋不官僚?咋不腐败?必然的!”膨胀时可怕,空虚时可怜,像个气球一触就破,不过区区半张皮。总之,对于党员干部来说,群众在你心里有多重,你在群众心里就有多重;你心里没群众,群众心里也没你—于无声处,雷霆万钧。
所以,史来贺一生不唯官,不唯上,唯对群众有“两怕”。
一怕,怕在群众中孤立。
初中毕业生张秀贞1960年嫁到刘庄时,就像《朝阳沟》的“银环”。头次参加群众大会,她想,史劳模一定很魁梧,呢子大衣、呢子帽、大皮鞋……台上站起一个人,头系白羊肚毛巾,黑袄黑裤黑布鞋,嗨,就是个庄稼人嘛!
老史与村党支部副书记王云邦聊天:“解放前,端着饭碗上街里的饭摊儿,咱们碗里是红萝卜丝、白萝卜丝、白菜心,地主的小瓯里,搁几片牛肉,香油一拌,明晃晃的,咱们看着啥滋味?现在咱们当干部了,啥时候都不能特殊,一些贫困百姓,也是眼巴巴看着的呀。”
他与家人约法三章:一不比群众特殊,二不占集体便宜,三不收礼送礼。几十年老伴没乘过他的车,5个孩子也要“夹着尾巴做人”。
他任新乡地委书记期间,专车和秘书可以带回刘庄,他说不需要。在新乡市一间房子也没要。
他从刚有自行车的60年代起,就要求村里干部,骑车遇到年长的村民必须下车。有了轿车后,村里干部在村内工作不能坐车。外出坐车遇到步行的村民,他总要喊上车捎一程。
他训起人来快人快语,记性又好,一抖落一串儿,当众剋得叫你地缝难钻。但这只对干部不对村民,他怕伤着群众:“你罚他,罚苦了还得帮他过日子,村上能得多少利?”即使批斗过他、诬告过他的人,他也宽容相待,甚至委以重任。
晚年的史来贺,更审慎,更明达。吸取一些农村典型蜕化变质的教训,防止个人威望形成“一言堂”,因而特别注重民主,村里大事都交群众大会讨论。
对接班人问题,他的态度更鲜明:刘庄产生干部,不能个人指定,要集体培养、大家选举,谁能让群众生活富裕,谁能让集体经济壮大,就选举谁。在他去世20天后,刘庄全体党员大会上,不提候选人,直选新一届村党委书记。史世领以全票当选,但因父亲过去不许出头露面,他对上面七里营镇的干部都认不全。
二怕,怕在群众中孤独。
“四清”运动最后宣布刘庄为“四清队”,群众大会欢送了工作组,但在运动初期,老史是被逐出大队办公室的,也禁止与群众接触,连常去他家借桶挑水的邻居都不敢上门了。下田劳动,没人敢走近他,上工下工一个人,歇息时孤零零地抽闷烟,他落泪了。他感叹:“啥最难受,离开群众最难受。”
他喜欢跟群众一起劳动,汗水相映,肝胆相照,魂魄相依。
他喜欢端着饭碗赶村街上的饭摊儿,跟群众蹲在一起边吃边聊。
直到去世前,他最踏实最幸福的时光,是在傍晚的下班路上。随处拣个马路牙子,脱了布鞋往屁股下面一垫坐下,男女老少偎过来,说说笑笑一片融洽。村民们说,老史见过恁多大官儿,还平易近人,见了男娃喊小名,见了闺女喊妞,全村1600多口人,他至少能叫出1000个名字,问问老人,逗逗孩子,夕阳下,晚霞里,那是他笑容最灿烂的一刻……他是为刘庄人民而活的,这是他的一种生存意志,一种生存意义。
史来贺是一本大书,章节各有精彩,但通篇回荡一首主旋律:
老百姓是地,老百姓是天,老百姓是共产党永远的挂念。
老百姓是山,老百姓是海,老百姓是共产党生命的源泉。
风骨
不跟风,有主见,实事求是,与时俱进
改革开放之初,中国农村的一场大革命来临,七里营诞生的口号“人民公社好”谢幕,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遍地燎原,广大农民分田到户“大包干”的欢呼声中,无数目光盯着刘庄,盯着史来贺。
各级领导一拨一拨地来,分明是在敦促、劝告、担忧。按照当时思维定势,谁不分地就是对抗中央,一时谣言四起:“史来贺挨批评了”,“史来贺调出刘庄了”……老史的手不时按在左胸,正是心肌梗塞最忌复发的关口。
刘庄又成一座“孤岛”—分?还是不分?
打顺风旗易,迎顶头风难,他被推到风口浪尖已不是第一次了。
1956年,刮起“小社并大社”之风,区里将8个村30多个初级社合并为夏庄高级社,提名他当社长。他却弃大求小,坚持刘庄“一村一社”。刘庄高级社与夏庄高级社同日举行成立大会,但区里拒不承认“黑社”,不准参加会议,不予传达文件。这时又遭寒灾、涝灾、虫灾,粮棉收成锐减大半,村里有人要去逃荒了。老史什么法子都想了,带领群众大种白菜蔓菁红萝卜,又成立铁木小组、豆腐坊,组织烧砖瓦、到黄河滩割草、到火车站装卸、串乡做小买卖,当年副业收入1.7万元,可买近20万斤口粮,还给群众4次分红。这时传来了毛主席的声音:中国农村情况复杂,从目前来看,一村一社比较好。勉强凑集的夏庄高级社一年就解体,刘庄保住了羽翼未丰的集体经济。
1961年,农村推行“三级所有,队为基础”,从生产大队核算退为生产队核算。周围村庄扩大自留地,分养牲畜,调动了生产积极性。老史却弃小求大,坚持以大队为基础。他向在七里营公社蹲点的谭震林副总理汇报:“刘庄干部有个习惯,无论啥事,都爱用‘刘庄实际’这把尺子量量。”刘庄就这么大,居住集中,大队有凝聚力,为了利于发展生产,不必人为拆分几个核算单位,还是不退为好。上级工作组深入调查研究后,把刘庄作为“不退”典型上报中央,得到了中央领导的肯定。
“文革”狂飚突起,连郑州、焦作、新乡的红卫兵都到刘庄“点火”,村里造反派贴老史的大字报,因他在全国民兵群英会上获得过中央军委奖励的一支半自动步枪,还诬他“藏黑枪”。老史力挽狂澜,在群众大会上宣布:“刘庄绝不能乱,今后写大字报的,自己买纸买笔;外出串联的,生产队不记工分、不给盘缠。”正值批判“唯生产力论”时,他被革出了第四届全国人大代表之列,刘庄却于此时拉开了集体企业的序幕。1976年初,周总理逝世,在“四人帮”的政治高压之下,老史召集村里干部和党员、团员,在苹果园开了一个秘密会议。他说:“遇事要有主心骨,不能听风就是雨,咱们还是一心搞发展。”并宣布动工盖集体新村。十年浩劫过后,世道人心处处废墟,刘庄却抖落尘埃,呈现出日新月异的独特景观……
然而这一次“大包干”,非比以往,非同寻常。天大的压力之下,是最艰难的一次抉择,最严峻的一场考验。
生龙活虎本是史来贺的生命常态。新乡解放前夕,战事正紧,18岁的他担任刘庄民兵队长,为豫北战役中的解放军抬担架、送粮草,追剿化装逃窜的新乡大土匪卫老启;担任夏庄乡民兵联防队长后,智擒藏身芦苇荡的伪副区长恶霸刘荣堂。到了建设时期,他又是刘庄第一个互助组长、第一个合作社长、第一个高级社长,担任村支书后更是意气风发……
现在,他沉默了。
灯下,一个农民在一间村舍沉思。多少风险多少重荷,多少精髓多少真谛,史来贺深沉稳健的一面,尽在夜色里,尽在不言中。长期失眠的他,一次吃4片安眠药都不顶用。村民们说,一年365夜,俺们全村都睡了,只有老史成夜成夜不睡,为俺们操心。连小孩子都记得村子东北角那一孔夜夜独明的灯窗—这一幅“静夜思”,是史来贺人生中最经典的画面,是刘庄进程中最关键的图示。觉悟觉悟,田野上“觉”,村舍里“悟”。坐乡下而观天下,以高度的政治智慧审时度势,以丰富的社会经验洞幽烛微。他深知,刘庄这面红旗,不进则退,退则必倒,因此他的所有参悟,都是为了与时俱进,使刘庄始终走在全国前列。
此时的刘庄,已基本实现农业机械化、水利化,突破了单一农业格局,工林牧副占总收入70%,2/3以上劳力转移到了二、三产业,集体实力雄厚,机械化程度高,管理能力和技术能力较强,村民收入稳步增长,出现了阔步前进的势头—刘庄分不分?
全村300多户出现3种声音,“不分”占75%,“两可”占20%,“分”占5%。想分的人,有的认为凭本事单干会过得更好,有的指望拆分集体自己一夜变成万元户。
第二次讨论的群众大会上,老史从台上站起来,竟然把中共中央印发的《关于进一步加强和完善农业生产责任制的几个问题》中整整一大段话,烂熟于心的200多字,一口气背了出来!……既然红头文件都说了,“应从实际需要和实际情况出发,允许有多种经营形式、多种劳动组织、多种计酬办法同时存在”,“不可拘泥于一种模式,搞一刀切”,村里大多数人坚持的“不分”更占上风。但老史不搞“少数服从多数”,他到想分的人家走访摸底做工作。最终,除了2户决意出去单干,刘庄上下形成共识—不分。
刘庄历史上,每一次特立独行,都是一次强刺激,都激发出了新一轮的强大内在动力。干部群众憋着一股劲,决心展现出集体致富的优越性。1980年,刘庄成为河南省第一个“小康村”。